【书评·吉祥纹莲花楼】安此间
——送给那个总是笑着的李莲花。
江湖上曾有个四顾门，门主姓李名相夷。这个叫李相夷的少年容貌俊美，智慧绝伦，目空一切，傲气得不可一世。他在扬州最大的青楼屋顶红绫舞剑只为博红颜一笑；他与人大打出手只为摘得其园内一枝梅花——年少轻狂，任性之极。后来，他遭遇了一场变故、一场大战，坠海失踪。
再然后？少年历劫归来，手刃仇敌，亲斩叛徒，重振四顾门，又是一段武林佳话——如果真是这样，那么李相夷也就是无数狗血小说的狗血男主而已了。
李相夷坠海四年后，世间出现了一个叫李莲花的人。他拖着一栋叫做“吉祥纹莲花楼”的房子四处游走，打算下半生只用五十两银子，脸上从来挂着笑容，温和又随性。
李莲花的生活平淡而美好。他仔仔细细地打扫干净他的“龟壳”，然后心满意足；安安静静地煮一壶劣茶，哼着小曲，然后惬然享受；迷迷糊糊地把黄花菜当成杜鹃来养，然后喃喃自语说这杜鹃长得真不一样。也经常会有房客登门，有时是一个脸比墨水还黑的酸儒，更多是一个瘦得不成人形的方姓贵公子。莲花也许会感到寂寞，但他知道如何让自己快乐。
如果人生真如一朵花开，他的花是开过、败了，或是正在开，倒是谁也说不清楚，只是识得李相夷的人多半都会很惋惜吧？
是会惋惜，那样一个意气风发，孤傲张扬的少年。
展云飞是第一个认识李相夷，却也承认李莲花的，他说，“你现在这样很好。”
“有些事……当年岂知如今，如今又岂知以后，不到死的时候，谁又知道是好是坏？从前那样不错，现在这样也不错。”
纵然李相夷可惜，但李莲花也很好。他优哉游哉地走遍山山水水，不再强人、不再强己，他过着平常的日子，偶尔从土里挖出个活人，没事卷入一些个恩恩怨怨破破案子。他自顾自地说起曾恨过些什么，旋即一笑——现在，不恨了。他可以一直挂着这么恬淡的笑容。
当年李相夷交游天下，结仇遍地，但没有一个真心相托的朋友。值得庆幸的是，李莲花有。虽然方大公子对着莲花的死皮赖脸总是在心中腹诽千遍，总是指着莲花说“我要信你的鬼话我就是猪！”，明明莲花身上很多疑点他都粗神经地没有继续关心。但亲切地叫莲花“李小花死莲花”的是他，因卜承海不肯放莲花出狱而大发雷霆的是他，收到莲花的绝笔信悲愤交加、失魂落魄的是他，最后发动数百人沿江沿海地寻找莲花不曾放弃的是他，最终找到已经残废、失忆的莲花时只是安慰自己“没死就好”的也是他。
——李莲花很好，他有一个叫方多病的可以真心相托的朋友。
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接受李莲花？
李相夷此人早已不复存在，但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接受李莲花，定要寻找李相夷？说李相夷早已死了，大家偏偏不信；明明李相夷站在大家面前，却没有人认出他来，这真是奇怪的事……难道真是他变得太多？
是变得太多了吧。
李相夷是谁？他是江湖中一个不败的神话，所有人都把他当神来看待。而他们曾经不可一世的神怎么会像农夫一样莳花种菜？怎么会像妇人一样热衷于生活琐事？怎么会像市井小民一样胆小怕事、唯唯诺诺？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走下神坛的神——神不可能会那样。于是他们不原意接受李莲花，却又不相信李相夷已死。
所以施文绝得知莲花本是李相夷后愤然离去——李相夷是神，他怎么会生病受伤？他的病弱只是骗他的关心的吧。
所以当年云彼丘对他下了毒——李相夷是神，他不会有事的。
所以那个少年李相夷死了。
李莲花是长大了的李相夷。
他收敛了曾经的张扬，露出温和的笑容。他不再任性，事事总为别人着想。他回想往事，会觉得曾经目空一切的理由格外荒谬。将从前的叱咤风云付之一哂，失去了为之骄傲的一切后依旧可以哭可以笑，如同局外人一样谈起过往。 他会怀念那段击剑写诗的年代，然后在月下自斟自饮，也高歌“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，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。”
但不管曾是怎样的少年意气，李相夷确是死了。他的棱角在渔村养伤的四年中被磨平了，他的心性也在十年柴米油盐的生活中改变了。
其实他也是恨过的。
“有那么些年，是什么人都恨的。”
“当年东海之滨，我一人独对金鸳盟两艘大船，前无去路，后无援兵……我与他们苦战一日一夜，战至少师失落，碧茶毒发，虽然击沉金鸳盟两艘大船，但那时在我心中，恨你入骨。”
“我立誓即便是坠入地狱，我也必爬回来复。我要杀你——杀角丽谯——杀笛飞声——甚至我想杀纪汉佛、白江鹑——为何我在最痛苦最挣扎的时刻，苦等一日一夜，那些歃血为兄弟的人竟没有一个前来援手、没有一个为我分担、甚至将死之时没有一个为我送行！”
“我以为我很快就能向你们索命……但并非我发下多毒的毒誓，怎样不愿意死，就能浴火重生。”
——在死里逃生后，他身上，没有钱。
接着他发现他没有时间去思考如何报仇如何怨恨，每天只想着如何体面地弄些吃的。他当掉了那块生杀予夺、震服武林的门主令牌，换得了五十两。“名医会”里说只有莲花这样的经常典当东西的穷人才熟悉当票，可也许他一生就当过那么一次东西，只是每天将当票看了又看，在心中许下了什么。他用这笔钱建起了他的“吉祥纹莲花楼”，种了一园子菜。然后当他看到地里有萝卜肚子顶出土时，高兴地……差点痛哭流涕。喜极而泣，只是因为萝卜长了出来就感动得几欲哭泣，这样的高兴却让人莫名心酸。
后来他攒够了五十两，可竟舍不得拿它们换回门主令；后来他终于有时间想起那些故人，可忘记了为什么要恨他们。
“碧海青天，晴空万里，我楼后的油菜花开得鲜艳，门前的杜鹃红得一塌糊涂，明日我可以出海，后日我可以上山，家中存着银子，水缸里养着金鱼，这日子有何不好？我为何要恨你？”
“你如非要找个人恨你，李相夷恨你，但他当真已经死了很久了。若你非要李相夷活回来原谅你，我可以勉强假扮他活回来过。”
不过李莲花身上终是有些李相夷的影子。
“有些人弃剑如遗，有些人终身不负，人的信念，总是有所不同。”他虽弃剑，却做不到如遗。听到少师曾几经人手，他说李莲花此生有负许多，但最对不起的便是这吧少师剑，他说他会光明正大地把少师给抢回来，他对他的剑始终充满感情。后来他自碎“吻颈”——他十几年从未离身的“吻颈”，那心中又是怎样的难过?他也会因为看到江湖后辈们年轻有为而格外开心、明知自己身体不行却依然坚持耗损内力为他人疗伤……
但人的成长无法倒退，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，又如何能回去？李莲花已经爱上了这种平淡的日子，没有钟鼓馔玉，没有千金美酒，可却怡然自得。成为了李莲花的他，回不到李相夷了。
于是面对笛盟主的再次约战，面对肖紫衿的逼迫，他选择放舟江湖，打算就这样悄悄地死去。他现在只是李莲花。
最后的结局，右手残废，双眼失明，记忆全失——但至少没死。没有和笛盟主再战、永沉海底，没有死在肖紫衿的剑下，更没有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然死去……
像现在这样，不记得是是非非，不再有聪明才智，喜欢钓鱼就钓鱼，喜欢种菜就种菜，喜欢养鸡就养鸡，有时晒晒太阳，和隔壁的阿公阿婆说几句话……有何不好？可他再也不能驾着牛车拖着那栋举世无二的吉祥纹莲花楼继续旅行，不能再和朋友一起在和尚庙偷兔子。我们不能再听他满脸谦虚的说“啊……惭愧惭愧。”，不能再听他打趣道“方大公子，你真是聪明得很呐。”
算了，至少这种生活被是他所追求，至少他还活着，至少我们还能看到他在午后的阳光里暖洋洋地笑着——天高云淡，岁月静好。
然后蓦地回想起莲花背着箩筐，在微风吹拂的山丘上收拣着蜡烛，嘴里轻轻哼着——“花有重开日，人无再少年。不须长富贵，安乐是神仙。”
——不须长富贵，安乐是神仙。
